妖刀记(243)
【第二四三折 胜于先胜,笑掩兵书】
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,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,惯与江湖往来,宣达官家旨意,但威名赫赫、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,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。
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,实无比武的需求;二来《秋水邸报》说是信誉卓着,声威烜赫,但这种开了舖面欢迎大家来、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,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,总觉得像是——
「……斗鸡?」
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,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,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、充耳不闻的态度。
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,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,精神一振,赶紧打蛇随棍上:「台丞也觉得像罢。场里捉对厮杀,旁边一堆人看,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,说这个趾爪厉害、那个喙尖如钩……这不就是斗鸡么?」
萧谏纸斜乜着他,慢条斯理道:「合著你对斗鸡忒有研究?」
「那倒没有。」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,殷勤陪笑道:
「下官昔日在京,署里同僚十分热衷,彼此传递战报,研究得津津有味。我后来才知道,怎么出爪、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,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。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,非惟文字晓畅、引经据典,首重者不偏不倚,持平而论,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,无论输赢都肯再来。」
「……你再大声点啊。」萧谏纸一指窗外。「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,你们交流交流。」
赶车的小厮「噗哧」一声,低头颤抖,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,摸摸鼻子没敢吱声。
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,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,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:巾帻齐整、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,清一色的白衣,绵延里许,直到高悬「秋水为鉴」牌匾的谷口牌楼前。
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,剑眉凤目,昂挺挺拔,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,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。
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,说不上交情,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,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,义利双修,称得是「儒商」,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。
不过,知道礼敬台丞的,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。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,抱拳口称「久仰」时那是真心诚意,半点儿没掺假。
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,下车时神色冷淡,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,拱手说了句「有劳谷主」。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,袍袖一扬,延请二人入谷,并无多余客
谈剑笏不免尴尬,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,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,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。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,边推轮椅,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、同谷主套近乎,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,反往谷外行去,奇道:
「南宫谷主,今日贵谷不开张……呃,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?」
南宫损淡道:「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,专于沉沙谷一会,我已吩咐门人,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。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,联外诸要道上,均安排弟子守候,遇有登门求鉴,须得说明原委,就近安排歇宿,待明儿再说。」
这可真是礼遇啊!谈大人还未赞叹,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,猥琐得可以,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?下巴差点落地,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,低道:「你干什么?回去照看车马!」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,当是空气一般。
「……我要出恭。」小厮阴阳怪气道:「就来问问,能拉车里不?」
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,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。
「不行!在车外——」忽想作客于此,岂得随地便溺?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,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,低声下气:「劳驾,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?他……他是给咱们赶车的。」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,无有不允。小厮吹着口哨,随那门人去了,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。
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,建筑华美,屋舍连绵,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。然而房舍无论大小,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,不见楼阁;厅堂全是檐柱撑顶、镂窗为墙,宛如大型凉亭,饶有古风,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。
谈剑笏沿途张望,暗忖:「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,要以『亭』字为名,盖的还都是凉亭,诚不我欺。」
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,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,既难住又难用,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,数不出半点好处。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,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,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、贮物积囤之处。
南宫损领着众人,来到谷内最深处。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,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、夯土成墙的土屋,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,显然年月已久,却经精心维护,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。
此外,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: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,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,而是一幢一幢的、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,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,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,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,饶富田园野趣,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。
被曲水竹篱包围的,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,簷顶下竟无实墙,由各式镂花窗牖、栏杆、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,分前、中、后三进,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「目」字。
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,此际虽无梅开,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,吹进一堂馥郁清香,中人欲醉。
「……好一个『阶馥梅舒』!」
轮椅抬上堂阶,萧谏纸抬见匾书,不由低诵。这是继「有劳谷主」之后,老人头一回开口。
这匾书写得极好,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,「阶馥梅舒」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,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,落笔之初劲透纸背,随后却巧妙敛起,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,其实游刃有余;非不能饱溢,是不为也。
咏的是梅花,萧谏纸却想到猛虎——写「潜伏爪牙忍受」或许更合适,老人心想。
须知梅花开于腊月,风入梅香,最是料峭刺骨;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,需要的不是雅兴,而是「有所待」的坚忍。更何况,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,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,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,越想越无把握,此亦一奇。
「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。」南宫损看在眼里,淡道:「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,以此匾相赠,盛意拳拳,未敢或忘,故取『芳馥百品』之意,以『百品堂』名之。」
萧谏纸嘴角微扬。「芳馥百品,铿锵三变。谷主以此自砺,抱负甚大。」
南宫损面冷如铁,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,当是挖苦而无视之。「……也有这层意思,然『百品』二字,另有他解。台丞请。」
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,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,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。谈剑笏进得前厅,又发现另一稀奇处:屏风门扇也还罢了,连摆设的太师椅、扶手几案等,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,营造出一种「一眼望穿」似的虚幻效果,但真想眺至后进,实际上又有所不能。
厅堂两侧的檐柱间,悬满了长幅字画,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。
谈剑笏不懂书画,只觉这主意挺别致,果是儒门中人,轮椅忽地一顿,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,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,锐目扫向一旁:
「……这是前朝曹子𫖳曹大学士的《朝辞帝辇别诸弟书》?」
「是真迹。」南宫损面无表情,答的比问的多:
「堂中所藏,无一伪赝,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,故称『百品堂』。」明明声音语气未变,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。
谈剑笏知台丞脾性,那帧《朝辞帝辇别诸弟书》的长挂轴如非绝品,以他自视之高,想是不屑发问的。此书所悬处,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,换句话说,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,也决计非是最有名、最珍贵的一幅,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,尾巴都要翘起来了。
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,未敢以读书人自居,怎么想都觉得以「收罗百帖」为目标的百品堂,委实不比「芳馥百品,铿锵三变」的百品堂来得高明。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,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?
果然是开斗鸡场的啊!谈剑笏豁然开朗,又觉更了解南宫谷主一些,增进认识总是好的。
萧谏纸却有不同见解,严峻的视线遍扫一匝,思索片刻,缓缓说道:「沉沙谷本是旱地,我方才还在想,外头的水渠是怎么一回事,原来……这是个阵哪!」
南宫损神情微变,似是混杂了惊讶和佩服,但也只是乍现倏隐,一霎眼又回复原先不咸不淡的冷面,从容道:「收藏字画,最忌温湿,湿则易腐,温而养蠹。沉沙谷周遭皆是旱地,乍看是理想的收藏之处——但这不过是外行人的庸俗见解。
「过于干燥,将使纸质脆化,轻则皲裂破损,重则灰飞烟灭;较之蠹鱼蚕食,或要十几二十年光景,旱地伤纸,不过转瞬间耳。『百品堂』外所绕曲水、兴筑之土屋,均经高人指点,按五行阴阳生克变化排列,温湿定恒,如同春秋。台丞若稍加留意,会发现此间连风都没有,依旧凉爽干燥,甚是宜人。」
运使阵法,除了排布之人的功力、术数修为,地气也有极大的影响。如四极明府固然能人辈出,千百年来钻研奇门阵图,时有突破,也亏得覆笥山灵气浓郁,具布阵地利,方有今日规模。
沉沙谷这一角,即是利于术数施展的天然阵基,因此挖渠引水、夯土筑屋,便能得到一处保存纸墨的完美空间。
——难怪耿家小子挑上这里。
萧谏纸心中一动,面上却悄静静的,只点头道:「谷主好心思。」
谈剑笏毕竟技术官僚出身,所想多是执行面的细节,虽觉此问细琐,似有些难登大雅,终究是好奇心大过了矜持,犹豫一霎,还是问了出口。「此屋没有墙壁,万一……有飞鸟窜进,或有什么猫狗田鼠之类,岂非危险得很?」他初入时见梁上全无巢迹,便已生疑;听完南宫损的说法,更是忍不住蹙眉:劳师动众地摆了时拟春秋之阵,却无一墙以阻禽兽畜生,岂非本末倒置?
南宫损嘴角微动,要是谈大人未走眼的话,这位素以冷面著称的「天眼明鉴」居然笑了。「百品堂周遭所排布的阵图,亦有阻隔鸟兽的效果。鸟禽越过沉沙谷上空之时,总是避过这一处的,遑论栖止。」
谈剑笏露出佩服之色,旋又沉吟道:「下官对阵法所知不多,但此阵能使鸟兽辟易,不知对人有无影响?万一待久了伤身什么的……」忽闻「噗哧」一声,谈大人倏然抬头,回首四顾,哪有什么人影?暗忖道:「果然是疑心生暗鬼。我心里老挂着先前出恭的事,还以为又听见那童子的声音。」
南宫损面色一沉,本欲发作,瞥了轮椅上的老人一眼,终究还是按捺火气,冷道:「人乃万物之灵,岂可与禽兽一概而论!大人若有不适,此间无门,自出堂去不妨
谈剑笏料不到他说翻脸便翻脸,本想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,却听老台丞叩了轮椅扶手两下,急促的声响透着焦灼不耐,没敢再还口,低声告罪,继续推着轮椅前进。
百品堂布局狭仄,俯瞰应是个拉长的「目」字,横竖笔划全是廊庑,隔出三个「口」字。走廊两侧无一面实墙,悬满珍稀字画,尽管南宫损说有阵图隔绝禽鸟,且堂中果无丝缕细风,但行走在这脆弱的「字墙」之间,仍教人忍不住摒息蹑足,唯恐呼吸或脚步稍重了些,不小心震落哪一幅天下至宝,那可真是万死莫赎。
南宫损只陪他们走到第一个「口」字的尽处,便即停步。
「未敢惊扰台丞与殷夫子,在下于此等候,台丞请自便。」
谈剑笏心想:「身为东道,这也未免客气过头了。」见老台丞并无异议,正要继续前进,蓦地萧谏纸开了口:「辅国,你也在这里等,我自行进入即可。」谈剑笏微微一怔,明白台丞有些话要同殷夫子私下说,点头道:「下官推台丞进去,安顿好了,再回此间等候。」萧谏纸不置可否。
谈大人推着轮椅滑进长廊,透过左侧垂挂的字画间隙,见得一缕室外明光,转念会意:「是了,这第二个『口』字原来是天井。」暗忖如非百品堂阵法厉害,连雨水都不怕,便是谷中长年干旱,毋须操这个心。
后进倒与前堂一般,乌檀木板铺地,两张几案、两个蒲团,四角各有一把青铜长柄灯,灯旁立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铜鹤,除此之外,就只有四面高悬的字画,烘托出一股静谧庄严的气氛。
谈剑笏欲将台丞抱下轮椅,萧谏纸却摇了摇手。「蒲团无背,坐久了腰酸。我这样就好。」谈剑笏想想也是,便将轮椅推到几案旁,放落固定用的插鞘。
殷横野成名既久,不仅居儒门九通圣之首,更在昔年三才五峰榜内,想来架子不小,迟些出现也不算太失礼。谈剑笏举目四眺,低道:「我陪台丞等罢。」萧谏纸摆手道:「不用了。你同南宫损聊聊,别显得咱们拿人好处,却不怎么承情。」
「是。」谈剑笏正要退下,萧谏纸又道:「这里字画极好,你走另一边回去,多瞧瞧名家法书,也不算空手而回了。」
他本有此意,便从另一侧长廊折回,然而出发点却与台丞所说大不相同——身为老台丞的护卫,谈剑笏每到一处新地,总要将出入门户等摸得一清二楚,万一有个什么意外,也好从容应变。
长廊中段伫着一抹灰影,谈剑笏老远就看到了,但那人身上不带煞气,且拄了根竹枝扫帚,布袍束袖、草鞋绑腿,便似打扫的老家人,抬头望着一幅字,颇为入迷。
秋水亭门人皆不敢入内,但百品堂总要有人打扫,维持清洁罢?得谷主允可,镇日徜徉在天下至宝之间的,纵是洒扫庭除的老家人,必有不俗处。谈剑笏不敢失礼,停步拱手:「老人家请了。」
老人一怔回神,拱手笑道:「大人请了。」微侧身子,让出通道。谈剑笏正欲通过,一瞥字画,但见满篇龙蛇飞舞,无一能识,竟是篇狂草,不由笑道:「老人家好深厚的底蕴!这篇在我看来,直是天书一般,没一撇认得,当真惭愧。」
「写的是首诗。」老人笑道:
「『夫子门前数仞墙,每经过处忆游梁。路从青琐无因见,恩在丹心不可忘。未必便为谗口隔,只应贪草谏书忙。别来愁悴知多少,两度槐花马上黄。』应是想做忠臣,未料先负旧友;功名不知何在,落得白发闲愁。世事总难两全,诗人故有此叹。」
谈剑笏腹笥有限,花了点工夫消化含意,才拱手微笑,又欲起行,老人却叫住他。「……大人似应有解?」
谈剑笏有些不好意思,笑道:「也只能尽心了。我读书不多,不懂大道理,老人家见笑。」老人一怔,哈哈大笑:「古今多少两难全,心花净尽不如君!可否问君子尊号?」
「邺郡谈辅国。」谈剑笏见老人谈吐不俗,心中大有好感,恭敬执礼:
「敢问老人家大名?」
「……邙山殷横野。」
笑望瞠目结舌的谈大人,灰袍老者递过随手捡拾的竹扫帚,一撢袍襟,负手朗吟:
「独占龙冈部,深持虎节居。尽心敷吏术,含笑掩兵书!」一步踏出,既无蛩音亦未扬尘,整条长廊两侧的挂轴却无风自动,如百鸟朝凰;满天墨字之间,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,只余猎猎飘舞的轴幅切碎日光,当中似有无数残影消散。
谈剑笏呆呆拿着竹扎扫帚,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才醒神,回问南宫损:
「他、他……隐……殷……已经先到了?」
「夫子与人相约,素来提早半个时辰以上。」南宫损面无表情:「在两位大人抵达之前,夫子已久候多时。谈大人,我等先到前堂去罢。」转身便行,并不理会尴尬已极的谈剑笏。
谈大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,且不说在儒圣之首面前卖弄,光是抢在老台丞之前与贵客搭话,已是十分不得体——谁知道名震寰宇的「隐圣」殷横野,有到处给人扫地的习惯?错认为百品堂的长工,实在是不能怪他啊!
更奇怪的是:明明说了好一会儿话,谈剑笏稍稍冷静下来,却怎么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样貌来,只记得他的灰袍草鞋,以及在脑顶梳了葫芦髻的斑驳灰发,边走心里边嘀咕着,忍不住悄悄回头。
视线穿过层叠的镂空花棂,在不住飘扬的陈纸墨字之间,但见灰袍老者背向前堂,立于几后,叠掌躬身行了一礼,笑道:「今日梅花下,他乡值故人。招贤亭一别,不见军师卅年矣!武烈、凤翥今不在,天幸龙蟠风采,未减当年。」
萧谏纸瞇眼含笑,精光灼灼,口气却很淡。「殷贤人说笑了。恕我双腿不便,不能倒履相迎。」
殷横野撢了撢膝腿,迳于蒲团上坐落。「萧先生客气。老夫山野闲人,四处游荡,让先生专程跑了趟浮鼎山庄,委实过意不去。好在逄宫差人告我,先生欲约此间,稍补不遇之憾。」
提到「浮鼎山庄」与「逄宫」时,萧谏纸盯着他的脸,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讯息,然而并无异状。殷横野若非演技精湛,便是使什么妖法慑了自个儿的魂——他完全没有说谎,因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,何来伪诈?
萧谏纸之所以坚持与他见上一面,与七叔反对两人见面的理由是一样的。
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宝贵情报——三奇谷中「行空」的部分——这一大块错综复杂的七巧板离完成仍有很长一段。所有的线索、一切的指向,都缺乏直接联系殷横野的部分,换言之,要是狠下心来摒除「具备三才五峰等级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阴谋」这点,殷横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。
——这同诬指有什么两样?
七叔不断逼问着他。
萧谏纸望着眼前的这个人,才发现与记忆中的殷横野有着很大的不同。
白马王朝肇建,为示正统,阿旮被独孤容那伙文臣烦得不行,与他同往邙山,欲劝殷横野出仕——碧蟾王朝澹台家的最后两个皇帝都干过这事,而且都失败了,万一你也失败,就代表你跟他们一样,是天命有归的天子。他是这么劝阿旮的。
「……不是『丢了脑袋跟龙椅的昏庸天子』么?」阿旮难得脑袋这么清楚,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说「你当我白痴」。
但那并不是萧谏纸头一回见着他。
在招贤亭之前,萧谏纸起码见过殷横野两次,其中一回是在凌云论战的现场,当时萧谏纸还很年轻,异人交代他「潜龙勿用」,毋须在那样的场合显露自己。但他记得在凌云坪的高台之上,玄端章甫、燕颔豹髭的殷横野,除了儒门推崇的华丽典雅之外,还有一股慑人霸气,足以引领普天下的武儒宗脉。
但,此际与他相隔近两丈,踞于几后蒲团的,简直是另一个人。
稀疏杂乱的须眉,斑驳黯淡的灰发,洗旧的灰袍两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,是长途跋涉背负行囊所致。萧谏纸知道自己老了,虽然这些年来他已不怎么照镜,但岁月风霜在殷横野身上更为刻毒,与当年招贤亭内故作隐逸的虚矫不同,殷横野简直就是被糊口营生消磨殆尽的贩夫走卒,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意气风发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甚至怀疑来的并非真正的殷横野,而是一个相貌平凡毫无特征的替身,才能这么疲惫萧索,没有一丝做为幕后黑手、诸恶之源的深沉与威压。
萧谏纸见过许多阴谋家,他自己现在就是。
作恶的理由多不胜数,但为阴谋搭上自己的人生……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?
回过神时,老人才发现自己竟有一丝动摇。
他一心想直面殷横野,打算从他的眸中看出一丝狡狯逃避不可告人,用以结束无休无止、却总是徒劳无功的搜证调查,为一切划下句点,全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。
(倘若……不是殷横野呢?)
「……萧先生寻我,欲说何事?」
回荡在空荡堂内的低哑喉音,猛将他唤回现实。萧谏纸定了定神,从容开口。
「我想向殷夫子,打听一个人。覆笥山四极明府——」
「不,不是这个。」殷横野笑着挥手,那张平凡的脸上毫无特征,仿佛下一霎眼就会忘记他的长相。「萧先生寻我,欲说何事?」
萧谏纸以为自己声音太小,又或岁月不饶人,「隐圣」修为兴许登峰造极,但血肉之躯毕竟抵不过岁月时光,略有耳背也非难以想像,清了清嗓子,打算把这台戏继续演完。「我想请教夫子,关于逄宫这个人……」
「萧先生不是来问逄宫的。」殷横野温和地打断他,笑意恬淡。
「萧先生寻我,欲说何事?」
萧谏纸倏地沉静下来,脑袋飞快运转着,一时却把握不住此问何意,殷横野又道:「萧先生若还想不出,先听我说个故事如何?」萧谏纸本做了最坏的打算,闻言又赶紧扣住,几乎露出马脚,面上却一片淡然,怡然道:「夫子请说。」
「我年轻之时,有个与众不同的小本领。」作拈棋落子状,微笑道:
「虽说是小道,我这本领可不一般,如今想来,若继续钻研下去,也许能成大国手也未可知。」
当年萧谏纸在凌云坪见过他同时与十七名对手下盲棋,比的还不止下棋而已,落子之前须得作对,对上了才能出手。殷横野以一敌十七,急对急下,不假思索,逼得三名对手吐血昏厥,最终十七局全胜,无论文才棋力,皆非泛泛。
「当时寺里的师兄们热中棋赛,常拿下棋打赌,输了的人,就要替赢的人抄经若干。有一回,我得罪了都监院的行嶷师兄,他是『行』字辈里最受赏识、身份最高的,师兄弟们同他下棋都不敢赢,他一直自以为棋力很高,连别人有意相让都看不出。
「行嶷师兄随便找了个借口,要打我板子,我灵机一动,说要与他赌棋,赢了板子一笔勾销,输了让他打我两倍便是。行嶷师兄骄傲得很,冷笑道:『你要赢,我非但不打你,还输十两银子给你。』所有人都听见了。」
萧谏纸听着「寺中」、「行字辈」云云,心头突的一跳,不动声色,接口道:「想来这位毫无自知之明的师兄,是保不住他的银两啦。」
「二十局。」殷横野伸出两根指头。「他直想翻盘,死命拿后注抵前押,到后来欠下的数目,他自己都算不来。我料他也没这么多钱,总不能亏空寺里的香油膳料,索性做个人情给他,一口价五十两。行嶷师兄摸摸鼻子,带我回院里拿。」
萧谏纸笑了笑。
「可惜夫子这笔债,注定是拿不到的。」
殷横野也笑了。「是啊,但那时我还不明白。行嶷师兄狠狠打了我一顿,打得我浑身是血,差点断气,才在我耳边狠笑:『下棋跟打赌,是讲规矩的。你拿那规矩挡我试试。』后来所有人都说我下输了他。很久以后,还有人拿这事笑我,好像真见我输了几十局给行嶷师兄似的。」
萧谏纸琢磨着话里泄露的线索,忽听殷横野道:「我的答案,是『是』。」
「……什么?」
「你欲问之事,萧先生,我的答案是『是』。」殷横野神情不变,回忆童年的那股子怀缅温情犹在笑容里,和声道:「你所有的疑问,答案都是『是』。全是我做的。一直都是我。」
萧谏纸面色丕变。
「老实说我很失望。」殷横野耸了耸肩,不无宠溺地望着他,温和的态度令人莫名心安,仿佛天大的过错都能被轻易原谅。「我对你有更高的期待,回答『是与不是』有什么意义呢?找出我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,一切便迎刃而解,『是不是你做的』又何须再问?我答不答也都无所谓了。」
萧谏纸盯着他,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在栏杆上,绷得发白的指节格格作响。
「你知道我不能杀你,能杀我早就杀了。」殷横野叹了口气:
「我下棋几乎没输过,我真的很擅长这个。但从借你『姑射』起,我就像掉进一个无限劫材的陷阱,哪怕破坏了你所有的计划,从大局来看我还是输的一方:我的组织押在你手里,你怎么玩都玩不死,永远有戏。
「我终于能体会行嶷师兄,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感觉。承认这点教人气沮,但『龙蟠』不愧是稀世的名军师,你让我放弃了隐匿的优势,自行投入棋局,还没开始便已输了,再下也很难赢……以谋略来说,你技高一筹,我很佩服。」
灰袍人轻抚几面,忽地展颜一笑。
「但我很想知道,换作是你,拿什么来挡行嶷师兄的拳头?」最后一个「头」字未落,余音已至身前,萧谏纸气息倏窒,整个视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塞满,无形气墙仿佛将他碾平,血肉直欲透背而出!
(欲知后事,下折分解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