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刀记(050)

【第五十折 一水之恩,枣花几度】

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,弦子玉颈一斜、妙目紧闭,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,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,更衬得颔骨线条俐落巧致,美不胜收,不觉多看了几眼,心底暗叹:「妳若不逞能,也让她封了穴道,不一会儿便得自由。这下可好,我上哪儿给妳找解药?」

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,双手分提二人衣领,连人带着兵刃,掠进道旁一处茂密的松林中。

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,辕衡、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,看似十分坚固结实;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,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,极为考究,显是官家之物。

耿照恍然大悟:「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。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,可怜了那骡车伕。」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,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车。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,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、眼底难容颗粒的脾性;这等用料做工,莫说是拉货载人,拿来当战车也使得。

符赤锦取出皮索,将他二人双手缚起,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,自己却披氅戴笠,跳上车座控缰,檀口中「吁吁」有声,一路往山下而去。

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,放眼东海,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了。

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,感觉车轮所经之处,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道,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;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,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,车外人声鼎沸,车行渐缓,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,蓦地省觉:「她又回到了越城浦,这是要进城了。」

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,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叠篆,那斗大的「镇东将军印」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,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移开拒马、驱散行人,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。

耿照从没来过号称「东海第一大城」的越城浦,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,兜兜转转半天,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;也不知过了多久,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,剩下清脆的马蹄响,射入小窗的阳光为之一暗,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,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。

符赤锦「吁」的一声停住车马,似对一人低声道:「劳驾,我打无桃无镜处来,鸡鸣前至,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。」一把嘶哑老嗓应道:「姑娘要寻的主儿,是一还是俩?」符赤锦回答:「是仨儿。」

咿呀一响,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,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,马车喀搭而入,未几又停了下来。耿照心想:「这院子好小。」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,闭目不动,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。

瞬息之间,耳力、触感、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,小于针尖的灵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,洒满整个院落。声音、温度、气味……数不清的细小「粒子」反弹折射,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,竟不下于亲眼所见。

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,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;她衣襟里温温融融的幽甜乳香,还有行走之际,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,那股子带着丰润液感的细腻丝滑——

隔着黑漆车板、绿草小径,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,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;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,直至皮下,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,嗅出汗渍、津唾、淫水等体液的甘美气味……

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,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,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,还未开出小绿黄花。

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,低低惊呼一声,喉音低哑富于磁性,却是一名女子。符赤锦迎上前去,与她四手交握,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,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娃。

「数年不见,出落得这般美啦。」那女子赞叹着,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海。

「再怎么美,也美不过小师父。」符赤锦笑道。

同样是娇腻的语音,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,仿佛变了个人:「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,我可难过死了。还好知道妳一定舍不得我,才又回头找去,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。」

女子低声嗤笑,虽是无心使媚,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、胸间一阵奇痒,竟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。

「鬼灵精!有什么东西是妳找不到的?定是别处耽搁了,胡乱搪塞!」

两人挽臂而入,便似一对姊妹花儿。屋里一人重重一哼,声若铁砂磨锈、虎啸生风,双姝顿时收敛,符赤锦道:「二师父安好。锦儿给您请安。」

耿照心想:「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,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。」无论如何感应,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,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。

「说事之前,先表明立场。否则七玄大会之上,敌我难分。」那「二师父」开口如虎咆,峻声道:

「我不让妳小师父留信儿,她偷着留;我不欢迎妳这时来,妳终究是来了。既然如此,心里该有了准信。我料妳在五帝窟不受待见,不如回来,好歹是个娘家。妳道如何?」口气虽然严厉,内容却颇见关爱;斥责云云,不过作态而已。

符赤锦沉默了片刻,才道:「锦儿始终是姓符,二师父莫要逼我。此番前来,是想请求各位师父,指点锦儿一门武功。」语调低缓、口气淡漠,仿佛先前的欢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,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。

那二师父「哼」的一声,冷笑道:「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。出去!」

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,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,还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「小师父」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,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。

也不知僵持了多久,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,幽幽道:「女徒,妳想学什么武功?」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、断断续续的口吻,犹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。

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,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,仿佛无处不在,尖亢处浑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针,无论如何闪躲,终不免被刺破耳膜,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处;偏又不是直进直出,而是绞、旋、戳、拉无所不用其极,闻之心魂一夺,倍感痛苦。

那怪人话语一落,倏又没了声息,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,似乎开口说话的是只木偶一类。

耿照无比骇异,自有先天胎息以来,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。「除非那人是僵尸,否则……怎么可能没有呼吸、没有心跳,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,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?」

符赤锦不敢不答,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,小心道:「回大师父的话,锦儿想请三位师父恩许,赐下本门至高的『旱地千里,杀龙吞云』心诀。」

那女子闻言失声:「妳说什么?」

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,虎吼道:「放肆!妳开口索要此法,是何居心!」

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,伴随着嗡嗡共鸣,倒比另外两人平和得多:「女徒,妳看过《岣嵝异策》了,是不是?那妳该明白,这部『赤血神针』就连当年范飞彊也功败垂成,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妳,妳又如何练得?」

「有时候,杀人未必要自己来。」那人尖声缓道:

「有什么心思,尽管说出来罢。」

耿照听得一头雾水:「『赤血神针』是哪个门派的武功,怎地从没听过?」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,索遍枯肠、绞尽脑汁,蓦地灵光乍现,突然明白过来:

「范飞彊……『万里飞皇』范飞彊!他们三个……竟是游尸门的人!」

  ◇    ◇    ◇

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,而是出自游尸门。

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,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,纯血女子须与岛外男子通婚,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,不致中断,纯血的男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,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。

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,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。

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,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,终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,担任一岛之敕使、乃至于神君之位。除了守护,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责,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,以传承帝字绝学。

在五帝窟里,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:他们的义子、义子的义子……都缺乏血缘的连结。

因此,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,一方面可入赘其他的女性族系,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,以巩固自身的地位;另一方面,也可以短暂拥有一个「家庭」的感觉——至少义子与义媳们,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感情,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。

但凡事总有例外。

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,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。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子,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,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,宛若人间仙境。他诚实向女子表示,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,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,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。

然而世间万物,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。

百余年来,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,只有三次。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风流,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;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,促成两岛联盟,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,血统之纯、资材之高,百年间无出其右者。

而第三次,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。

夫妻两人宝爱至极,小名唤作「宝宝锦儿」,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花村里,直到符老宗主猝逝、使者找上门来。

符宽憎恶祖宗家法,却一点也不恨母亲,听闻噩耗悲痛欲绝,连夜带着妻女赶回火神岛奔丧。「少宗主远游多年,直到母亲不在了,方才记得回来。」夜半灵堂,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,咄咄相逼:「这女子是谁?这小女孩又是谁?」

「是我的妻子和女儿。」符宽抬头挺胸,昂然回答。

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。「是……少宗主的亲生女儿?」

「我方才说了,」符宽微怒道:「是我的亲生女儿。」

无论如何,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。

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,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,但眉目间却像极了符家人;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,据说老宗主童年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,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。

人群排开,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,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,端详了老半天,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,叹息道:「像啊!真……真是像啊!像得都没边儿了。」

「火日玉精」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,外柔内刚、精明强干,牢牢压制住门里的各方势力。她一死,拥有「苍岛战神」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,火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。

让符承明之女、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,原是诸策首选,却非是最好的选择——老宗主死得太早了,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,她在五岛之间多结夙怨,人望不孚,连红岛内都有杂音。

此时此刻,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,忽然发现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可行: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,两家先行结盟。黄岛的何家独善其身、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,都不可能与苍岛联手;一旦肖龙形野心暴露,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。

——这几年,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,漱玉节精明能干,即使让她弄权也无妨;嫁给纯血男子,注定不可能有孕,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!待宝宝锦儿长大成人,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?

众家臣交换眼色,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。

「我说过了,我已娶妻,我的妻女就在这里。」

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,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,不让她抽去。「要娶漱家的女子,你们找别人去!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,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孝,不用你们费心!」

「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。」

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,白烛焰摇之下,那一张张阴沈狰狞的面孔犹如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。

「你们这是做什么!」说话的人,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。哭肿双眼的少女一掼披麻,跺脚而起,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,张开双手,遮护着未曾谋面的嫂嫂和姪女,对家臣们怒道:

「他是我哥哥,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!我哥他……我哥哥……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!你们……你们……」转身扑入符宽怀里,嚎啕大哭:「哥!妈妈她……妈妈她不要我们啦!呜呜呜……」

众人一愕,不禁红了眼眶,纷纷低头。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,举袖拭泪。

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,哽咽道:「丫头不哭!妳还有哥哥,还有哥哥……」

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,七七结束之后,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,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。

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,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,黄岛何家、白岛薛家,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。符宽性子温和,没什么架子,无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,人望比妹妹好得多;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,因考虑妻子的感受,委请家臣接待致谢。

一日,金神岛薛神君前来,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,感情甚笃,特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。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,笑道:「木娃娃抱着不舒服,薛公公改天送妳一个布娃娃。」锦儿摇头:「这不是木娃娃,是扯线傀儡。」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。

「妳这扯线傀儡,」薛百螣逗她:「怎地没有线哪?」

「不用线。」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。她年纪虽小,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种,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。

「好了好了,到花园玩去。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。」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,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,对薛百螣笑道:「薛伯伯千万别破费。内人缝了十几个布娃娃给她,这丫头从来不玩,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。」

「那肯定是像她阿爹,事事都跟人不一样。」薛百螣捋须大笑。符宽的妻子阿荇亲自下厨,摆布了一桌的好菜,夫妻俩陪着他小酌。

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:「宝宝,来吃饭啦!」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,薛百螣笑道:「就让她玩儿罢。一会儿我来喂她——」目光投向屋外,忽然愣住。

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,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处,不住轻轻颤动,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、摆摆头,活物似的扭腰蹬腿,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。

符宽目瞪口呆。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,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,以免木质纳垢,弄脏、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。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,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。

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。但表演还不止如此。

她手一颤,木偶缓缓伏地,蜷成一团。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在阶上,伸长雪颈「咪呜」了几声,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,锦儿捏着牠颈后一按,手到擒来;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,似抚其毛,无论小猫如何挣扎,却无法脱出掌握。

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,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,离猫颈约有数分,猫还是趴地刨爪,挣脱不去,片刻才「喵」的一声窜下阶台,跑得不见踪影。

「还是不行。」宝宝锦儿有些泄气,想要挽回什么似的,转头对着屋里的大人辩解:「上回我有让牠站起来过!牠明明就会的!」小嘴一扁,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。

符宽愕然回头:「薛伯伯……」

薛百螣举手制止,遥对小女孩笑道:「宝宝锦儿乖!薛公公问妳,这么厉害的本事,是哪一个人教妳的呀?」

这个笑容她就懂了,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,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。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,连忙破涕为笑,不免有些得意。「不是一个,是三个。」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:「一个是小师父,她穿紫衣裳很好看,一个是二师父,长得像老虎,很好玩。大师父住在瓮里,我没见过他的样子。」

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,转头问:「宽儿,这些事你都不知道?」

符宽一脸茫然,摇头道:「我……我不知道。这些人却都是谁?」

薛百螣沉默无语,左手突然闪电探出,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。她露出惊愕的表情,俏脸都痛得白了,小嘴死死吐息,连声音也发不出。

「阿荇!」符宽心疼已极,急道:「薛伯伯!我内人不懂武功,不干她的事!」

「妳的确身无武功。」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,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荇不放:「但方才锦儿说话时,妳的眼神忽起闪烁。说!这是怎么回事?」

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,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,含泪道:「我……我是突然想起来,在未嫁符郎之前,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,年纪还比我小着点,来敲我家的门,问我讨了碗水。

「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,问说:『姑娘,妳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,还是同行谁人受了伤,有什么病痛?』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,才说:『我有个家人,不能饮生水,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。我一时疏忽,带出门的革囊有漏,害他现在没有水喝。』」

当时阿荇觉得奇怪:那打了这碗水,他一样不能喝呀!

姑娘却道:「妳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,我等了一昼夜,就要等水泡得够久,掺血便可勉强代替。」阿荇一听吓坏了,颤道:「那……那得要用多少血?」姑娘却未回答。

她想了一想,又问:「若浸泡金子的话,也需一昼夜么?」姑娘点头。

「妳等等。」阿荇转身进屋,片刻端出那只铁釜,还有一枚鸡心金坠。

「这是我娘留给我的。妳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,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!」

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,接过铁釜。「我可能不会再回来。」

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,笑道:「那也没关系。我娘生前乐善好施,经常被郎中欺骗,我爹说:『妳舍了十人,其中有九个是骗子!』我娘却说:『可救了一个人啊!怎么不值?』妳拿去,就算骗了我,我也不恼妳。将来妳有机会,帮一帮别人也就是啦。」

姑娘看了她一眼,也没说谢,端着铁釜离开了。

「后来宝宝周岁时,」阿荇低声道:「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,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。适才薛伯伯说起,我才突然想到。」说着微微扒开了襟口,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,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,分外惹眼。

「薛伯伯,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?」符宽问。

薛百螣回答:「若我没猜错,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,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『玉尸』紫灵眼。她有两个师兄,一叫『虎尸』白额煞,一叫『瓮尸』青面神,合称『三尸』。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,他们传授给锦儿的,似乎是一门名唤『血牵机』的歹毒武功,不知用心为何。」遥问小女孩道:

「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宝锦儿?」

「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。」锦儿扳着手指数数:

「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来了四回啦!」

「那妳怎没跟阿爹阿娘说?师父不让说么?」这回开口的是符宽。

「师父没有不让说。」小女孩狡黠一笑,掩不住那股子得意:

「是阿爹阿娘没问。」

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。薛百螣放下筷箸,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,沉吟道:「脉中有股土金之气,隐然成形,的确是修习游尸门『太阴炼形功』的征兆。要废去此功,恐怕为时已晚,可惜了妳女儿的好资材。」

「这……练此邪功,会不会对身子有害?」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。

薛百螣陷入沈思,一时无有反应,经符宽叠声催促才回过神,不耐挥手:「练武功能有什么坏?人的心思才叫坏!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『太阴炼形功』,其他什么走影剑、移尸手,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。根柢原是不错的,只是后人练上了歪路,变得又怪又邪。

「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、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。但你可知道:游尸门中,连号称至高绝学的『赤血神针』,近世都有个『万里飞皇』范飞彊练得,独独有一门武功,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,便是你女儿的这部『血牵机』?」

符宽夫妇面面相觑,更加忧心:「薛伯伯,他们究竟有何目的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,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:「宝宝锦儿乖!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,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?」

「有。」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。

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,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。万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,而她又忘记了怎办?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,小师父也没解释,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,这样回答便是。

席上,大人们全望着她。

「你要再问一次『他们为什么要教妳』。」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,想赶快结束对话出去玩。大人真是笨!连问问题都不会。

「他们为什么要教妳啊?」薛百螣啼笑皆非,只得耐着性子问。

「为了报恩!」宝宝锦儿一撑落地,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。

  ◇    ◇    ◇

——还是大师父明白。

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,昂然道:「大师父,锦儿只想看一看『赤血神针』的古籍残页,如此而已。」那大师父「瓮尸」青面神无语,半晌没再开口,房中顿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。

二师父「虎尸」白额煞怒极反笑,低咆道:「妳好啊!问妳大师父要东西,连理由都不必了,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!妳倒是给我说说,妳有天大的能耐,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?」

「锦儿不敢。锦儿敢开这个口,只有一个理由。」符赤锦的声音平板,可以想像那张平日千娇百媚、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。她顿了一顿,静静说道:

「为了报恩。」

「妳——!」哗啦一声,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,椅子「喀啦!」被踢倒在地,白额煞吼道:「好!算我三人欠了妳阿娘的。妳要看,老子的这一页便给妳看!看过后恩断情绝,妳也别叫我『二师父』!」

「玉尸」紫灵眼低声道:「二哥!」白额煞怒道:「妳最宠她了不是?妳那张也拿出来给她,看完一拍两散,省得日后烦心!」那紫灵眼没再接话,呼吸频促,屋子里一片死寂。

耿照心想:「她这样说,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。她要那『赤血神针』的心诀做什么?莫非……是想献给岳宸风,来换回琼飞?」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,但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,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。

——倘若如此,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?为何一定非要「赤血神针」不可?

片刻,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。

「老二、老幺,你们要给我没意见,我是不会给的。」他缓缓说道:「女徒!妳所练的『血牵机』,是本门中最接近『赤血神针』的功法,连我们三人都没练成,可见妳资材之好,已胜过了我等。」

「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。」

「我不会给。」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:「妳二师父说了,不是游尸门的人,不能窥『赤血神针』之秘;若不是五帝窟之人,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。妳明白么?」

符赤锦沉默片刻,低声应道:「锦儿明白。」顿了一顿,又笑道:「我车上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,杀又不能杀,放也不能放,想先寄在师父这里,帮锦儿看着大老鼠。」

耿照心想:「她果然别有所图。」却听青面神道:「这我也不许。妳带走罢。」

合著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,耿照几乎笑出来。眼看话不投机,符赤锦静坐片刻,便道:「既然如此,锦儿先走啦。改日再来拜望。」三人都不说话。

她推门而出,走到车边解开缰索,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,低声道:「妳过来。」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,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,无非就是「妳心里有什么事跟小师父说」、「没事,小师父别瞎猜」之类,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,两人也不觉腻烦。

耿照悄悄抬头,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,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,约莫是怕人听见,均是背对着马车、厢房的方向。

那紫灵眼人如其名,一袭紫绸衫子,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,颇有灵气。比之于双乳傲人、丰腴雪润的符赤锦,她身段苗条得多,然而臀股浑圆、腰枝紧束,背影亦玲珑有致,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,总之不会太老。

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,哪里像是一对师徒?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。

耿照百无聊赖,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,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,却听青面神道:「……你把残页给了她,她下定决心、条件齐备,想做便做了;不给她,她心里有个顾忌,做事便不会冲动。车里的人也一样。」

白额煞哼了一声。

「她有事,怎不跟我们说?五帝窟这么好,都顾不上师父了?」

青面神道:「所以她心里的事,必定很难。难到不能扯上你我,还不够难么?」

白额煞一时语塞。片刻,又不服气似的说:「那又让老幺追去?依她的性子,要什么有不给的?」语气已平缓许多。青面神道:「只一页倒不碍事。给女徒一点儿时间,想明白她会再来。」

不多时,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,并肩回到马车边。

耿照听见了细微的叠纸声响,几能辨出纸质黄脆,心中暗忖:「那大师父料事如神,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。」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,才驾着车离开小院,马车东绕西转一阵,终于停了下来。

「什么人?」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,一见是她,连忙致歉:

「是符姑娘。小人走眼啦,快请进来。」

门扉拉开,听来颇为沈重。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,十分费力,耿照先前听了大半天,略感疲惫;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,耿照仍不敢大意,暗中运劲弄松了皮索,万一情况不对,便能立时挣脱逃跑。

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,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,其时尚未入夏,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,可见林树之盛。她下得车来,小心打量四周,直到确定四下无人,才将二人提了出来,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。

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,耿照一跃而起,观察四周环境,见房里的布置与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,只是家具、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,心想:「这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!」不由得背脊一寒。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,此刻人不在城中,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。

——果然武功练得越高,才越知道惧怕。

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,耿照不禁微露苦笑。

(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,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;若能取回赤眼,那就更好了!)

片刻,符赤锦又折了回来。耿照闭目摒息,假装昏迷不醒,等着她来检视两人腕上的缚绳,却半天都没动静;等了许久,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,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,激起鸡皮似的微悚。

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,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。

「睡了忒久,也该醒了罢?」符赤锦咬唇轻笑,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:

「还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,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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