妖刀記(010)

【第十折 狂歌策馬,十步一殺】

原來昨夜蘇彥陞、曹彥達等一行,隨談劍笏退往湖陰城驛暫避,因遲遲未有鹿別駕的消息,天未大亮,便請驛站裡的值更官員代為通報,要向談劍笏辭行。那官員揉著惺忪睡眼,嘟囔著:「有你們這麼不懂規矩的麼?現下是什麼時候,驚擾了大人,誰來擔待?」

想不到談劍笏向來起早,雖內傷未癒,不到卯時便已起身。

蘇彥陞等求見之時,他一身錦袍官靴,儀容整肅,正端坐在官廳裡用早飯,桌上一杯醋芹、一碗鹹豆,一碟麻油拌萵筍絲,就著一盞豆焰小燈配粥吃。身旁僅有一名院生服侍,伺候大人盛粥之後,也自取碗筷坐下來同吃。談劍笏頭也不抬,顯然平日就是如此。

蘇彥陞上前一稽首,談劍笏起身抱拳回禮。

「談大人,家師一夜未回,著實令人擔心。貧道欲率敝派人馬,先走一步,特來拜別。」

談劍笏想想也是道理,鹿別駕武功雖高,孤身一人遇上了妖刀,一樣討不了好。點頭道:「也好。只是天未大亮,先不忙著走,一起坐下來用早飯吧?」蘇彥陞堅持不肯,談劍笏也不好勉強,一路送出驛所。

其餘天門弟子整裝完畢,肩囊佩劍、背負刀器,都在郵驛之外等候。約莫清晨露重,一個個都縮頸團手,面色陰晴不定。眾人齊出了大門,曹彥達忍不住嘀咕:「好歹是個四品官兒,怎吃得這麼寒磣?還說要請客哩!不怕人笑話。」被蘇彥陞瞟了一眼,才趕緊閉嘴。

鹿別駕此番下山,是抱了為子報仇的打算,刀門各觀一接詔令、傾力支援,一共動員兩百多名弟子。誰知靈官殿一役遭妖刀血洗,折損將近七成,紫星本觀出身的只剩下蘇彥陞、曹彥達等十數人。

走出里許,一名外觀弟子忽道:「蘇師兄,咱們現在要往哪兒去?」

蘇彥陞心情不佳,連頭也不回,冷冷說道:「先將宗主與鹿師弟尋回,然後再做打算。」那人沈默片刻,又開口道:「蘇師兄,昨夜大夥兒都沒睡好,一早起來粒米未進,心情怕不是太好。要不要……這個……先找地方填飽肚子,要幹什麼也才有力氣?」

蘇彥陞停下腳步,見他膚色黝黑,一臉的大麻子,活像鄉下來的莊稼漢,益發惱怒,面上卻不動聲色,斜眼乜道:「你是哪間觀門的?叫什麼名字?」那人陡然間被問得有些著慌,嚅囁片刻,才道:「小人是……是從鍾山菰苗觀來的,叫史弘志。」

蘇彥陞冷笑:「不是『彥』字輩的麼?」

史弘志麻臉一紅,低頭道:「不是。蘇師兄是紫星本觀的高徒,自是沒聽過小人的名號。」

觀海天門自「披羽神劍」鶴著衣接任掌教以來,積極推行「道徒登真」制度:每年春秋兩季,由各觀自行挑選資質上佳的優秀弟子,送到真鵠山總壇接受長達一百天的三壇大戒。受戒完成的發給戒牒、戒衣,由總壇依字輩排行頒予道號,錄進《登真籙》中,正式由見習的道徒升作玄門道士。

事實上天門諸觀各有基業,如鶴著衣原是劍門一脈「青帝觀」的住持,被推為掌教之後,才移居總壇洞靈仙府。

總壇自身沒有田產銀錢,養不起這麼多前來受戒的道眾,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座下的青帝觀一體支應,各觀在遣送弟子回總壇之時,均需繳交一筆費用,以應付長達三個月的三壇大戒期間、衣食住行等各項花銷,稱之為「登真錢」,再加上往來路費,其實是筆不小的開銷。

像鍾山菰苗觀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廟,靠著紫星觀的接濟,幾年才能送一個道徒上真鵠山,觀內能排得上字輩的寥寥無幾,多半都像史弘志這樣,由自家的長老住持授戒了事。

蘇彥陞斜眼冷笑:「想吃飯麼?好啊!你去鎮集上尋一間分茶飯莊,愛吃什麼點什麼。這頓飯錢便算是菰苗觀請客,機會難得,大夥兒千萬別客氣啊!」史弘志笑容凝住,臉色一陣青一陣紅。

曹彥達伸指戳他胸膛,大聲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!這裡輪得到你說話麼?叫你們觀裡『彥』字輩的出來說!什麼玩意……」話沒說完,史弘志猛一揮手,怒道:「俺菰苗觀裡彥字輩的,昨晚都死在靈官殿啦!咱們不遠千里而來給你們助拳,平白犧牲性命,還不值一頓飯!」

曹彥達被他一推倒地,傷腿疼得死去活來,大叫:「你……你們這些鄉巴佬,造反啦!」其餘的紫星觀弟子紛紛上前,伸手去推史弘志:「幹什麼、幹什麼!動手打人哪!」沒想到史弘志卻一動也不動,周圍的外觀弟子面色陰沈,反而圍了上來。

紫星本觀的人馬只剩下十來個,其餘五十幾人全都是刀門同宗的外觀弟子,扣掉存心觀望、兩不相幫的,雙方也還有兩倍以上的差距,形勢登時逆轉。紫星觀諸人被圍在中間,曹彥達哇哇大叫:「你們……你們別亂來!宗主要知道了,你……你們沒個好死的!」

蘇彥陞手按劍柄,沉聲道:「史兄弟,你們想怎樣?」

史弘志原本只想發發牢騷,不想肘腋生變,轉眼竟已到了這個地步,心想:「若讓宗主知曉,我一定完蛋大吉。」忽起歹念,喝道:「你們這般欺負人,當我們是什麼?不先替昨晚犧牲的弟兄們收屍,只想找你師傅!」左右被激起敵慨,紛紛騷動起來。

蘇彥陞冷笑:「大家都是同門,你說的是什麼話來?你想吃飯,難道我肚子不餓麼?試問你袋裡,有多少銀錢能餵飽這麼多人?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沒有。」眾人一陣錯愕,頓時無語。

蘇彥陞又說:「昨夜走得匆忙,錢囊都留在靈官殿中。我正要帶你們回去,取了銀錢,才好辦事。」眾人半信半疑。史弘志唯恐氣勢一弱,再也殺不了紫星觀諸人,忙道:「用不著那麼多人一起走,我與你同去,眾人在這裡等便是。」一使眼色,三名與他相熟的外觀弟子頓時會意,便要押著蘇彥陞一起離開。

忽聞一聲長笑,一人從大樹上跳了下來,吐掉口中長草,搖頭道:「我勸你莫去為好。」來人約莫二十出頭,年紀很輕,頷下留著粗硬燕髭,貌似粗豪,雙眼卻時時綻出嗤笑般的神光,十足的玩世不恭。他生得虎背熊腰,束腕長至肘底,以皮索交纏縛起,一身紫衫快靴,頗似江湖游俠。

蘇彥陞打量了他幾眼,冷冷說道:「原來是你。」

那人懶憊一笑,撇了撇嘴:「我也不愛來啊!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,硬逼著我來瞧瞧。沒想到卻遇上了狗打架。」曹彥達怒道:「呸,你嘴巴放乾淨點!」那人呵呵直笑,晃晃悠悠走了過來,也沒看他怎麼動作,「啪!」一聲脆響,曹彥達已被摑得眼冒金星,左頰高高腫起。

「昨夜在靈官殿,就屬你最丟臉,墜了本門的聲名。你若管不住舌頭,我可以代勞,一刀割去便了,以後也省得麻煩。」反手一掌,又是「啪!」一聲脆響,打的居然是史弘志。

「你也知道還有同門的屍首棄在靈官殿,無人收埋麼?只想著銀錢,想著填飽肚子,丟不丟人?」史弘志撫著腫起的面頰,連他何時舉手放落都沒看清,見左右均面露愧色,心知大勢已去,低著頭不敢造次。

蘇彥陞冷眼旁觀,忽道:「你一直跟著我們?」

那人兩手一攤:「掌教真人只讓我照看,沒讓我插手,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殘殺,我是只想在樹上睡大頭覺,睡到你們回山了再去交差。可惜啊,樹欲靜而傻蛋不止,誰得了好處?」圈指啣在嘴邊,一聲長哨,一點黑影自遠方狂奔而來,眨眼便至,卻是一匹通體紫亮、飛鬃如雪的高大駿馬。

那紫龍駒除了鬃毛、尾巴,連四蹄與吻部都是白的,急奔倏停,到眼前才覺比尋常馬匹高出一個頭不止,猶如馬中的巨漢惡來。馬鞍兩側掛了兩只皮囊,鞍畔除了捲起的鋪蓋,還有兩柄並鞘長劍。

那人拍了拍馬頸,馬卻甩甩鬃毛,不怎麼搭理;說是主從,看來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。他從鞍側的皮囊中拿出乾糧,分給眾人,朗聲說道:「人死為大,昨晚犧牲的同門尚在靈官殿,總不能教他們曝屍荒野。吃完餅子之後,眾人隨我回去,一同為他們收殮,帶回故鄉。」

有人說:「如果……如果再遇上妖刀,那該怎辦?」

那人笑道:「打不過就逃啊!你若不幸犧牲,想不想有人為你收埋?」一干外觀弟子都覺有理,忙不迭的點頭。史弘志道:「鍾山離此甚遠,我們觀裡有七、八位弟兄喪生,光是置辦棺木、雇用馬匹的費用……」忽覺心酸,忍不住低下頭。

「不妨。」那人笑說:「掌教真人早有交代,此次的傷亡撫卹,將由總壇全數支應,眾人不必擔心。」

總壇雖無錢無糧,但掌教真人既許下承諾,自會由青帝觀出面處理一切;思及此處,的確是沒什麼好擔心的。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大喜過望,放心大嚼起來,頓覺這乾餅似乎特別香甜。

那人笑著對蘇彥陞說:「你不來麼?」

蘇彥陞面色鐵青,寒聲道:「我找師傅去。」

「我已派人去打聽了。據說附近有人曾見一名仙風道骨的道長,往紅螺峪的方向去。」那人笑著說:「料想你也信我不過。你若要找,便自己去找罷。貴觀弟子的遺體,我會著人貯裝打理,先行送回真鵠山,你就不必謝我啦。」說著牽起韁繩,率領一干外觀弟子離去。史弘志等均對紫星觀深感不滿,「呸」的一口唾在地上,頭也不回,聽任那人指揮。

曹彥達咬牙切齒,恨聲道:「二師兄!便讓這廝走了麼?再怎麼說他也只有一個人,咱們並肩子齊上,剁也剁死了他……」

蘇彥陞瞥他一眼,冷然道:「你有膽子殺掌教真人的關門弟子麼?」

曹彥達一愣:「他……他是……」蘇彥陞目光望遠,彷彿正以無形之劍刺著那個率眾遠去的寬闊背影,一個字、一個字的說:「就是他。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,『策馬狂歌』胡彥之!」

「披羽神劍」鶴著衣,東海三大名劍之一,畢生曾收過五名弟子。而唯一活到現在、被公認能接掌其衣缽的,只有人稱「策馬狂歌」的關門弟子胡彥之。

胡家是東海仇池郡望族,世稱「古月名門」,富甲一方,只可惜人丁單薄,族中不旺。胡彥之自小父母早逝,被忠僕送往青帝觀,歷時十五年而藝成,遂散盡家財,四處遊歷,贏得「策馬狂歌」的俠名。為顧及古月名門、仇池胡家的最後一根孤苗,鶴著衣遲遲不肯讓他受戒,胡彥之平時極少待在真鵠山,因此曹彥達等都不曾見過。

「以他的個性,既然敢孤身前來,近處一定伏有人手。」蘇彥陞冷冷的說:

「若是輕舉妄動,不過平白給他一個殺人的藉口而已。」

「師兄,現在呢?我們……我們要往哪去?」

「去紅螺峪。」蘇彥陞頭也不回,風中傳來他利刃一般的聲音:

「若不想死,就得在師傅想起我們之前,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蹤!」

◇    ◇    ◇

蘇彥陞、曹彥達等一行十餘人,沿著紅螺峪的峽谷一路搜尋,遙遙望見崖底升起一條灰煙,發現黃纓與耿照的身影,還有躺在崖底的魏無音遺體。曹彥達回頭大叫:「二師兄,你快過來看!」

蘇彥陞臨崖探頭,見那人面貌清癯、寬袍大袖,果然是「琴魔」魏無音,又聽得黃纓、耿照兩人大叫,提氣問道:「那位可是『琴魔』魏無音魏前輩?」他內力造詣遠非耿、黃二人能及,這一下穿透嘯風激流的聲響,清清楚楚傳入兩人耳中。

黃纓唯恐他們掉頭離去,大聲回答:「是!不過他死啦,你們別怕!」

蘇、曹等面面相覷:「魏老兒……死了?」

蘇彥陞心想:「找不到師傅,又失了鹿師弟的蹤跡,沐雲色有談劍笏、許緇衣保護,一時間難以得手;再加上靈官殿一役損失慘重,我又折了師傅的顏面……這些罪名,我一條也擔不起。」以鹿別駕睚眥必報的性子,如能取得魏無音之屍洩憤,說不定便能轉移焦點。

他打定主意,大叫:「這位姑娘可是水月停軒的師妹?在下觀海天門蘇彥陞,並不是壞人。」黃纓開心得幾乎要飛起來,圈著小嘴大聲回答:「我是水月停軒門下,姓黃,單名一個『纓』字。快點垂繩來救我們——」

「底下都還有些什麼人?」

「我們師姊妹三個,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!」黃纓叫道:

「我……我二師姊染紅霞也在這裡,你們趕快放繩子下來!」

「萬里楓江」染紅霞的聲名傳遍東海,正邪兩道無不知曉。黃纓知她與耿照都不是舉足輕重之人,唯恐對方不救,趕緊把師姊的名頭抬出來。

蘇彥陞聽得一凜,四下張望,問道:「二掌院也在麼?怎……怎不見人影?」

黃纓仰頭圈口,指了指岩洞道:「她受傷暈過去啦!你們快些垂繩,別淨問這些不相干的。待上去後,什麼都說與你聽!」蘇彥陞回頭吩咐:「去找繩索來,越多越好。如無現成的,取些被單布疋也行,動作快些!」左右稱是,紛紛擠進烽火臺去。

要帶走魏無音之屍,決計不能讓指劍奇宮的人知曉,否則麻煩旋踵而至,永無休止。

這水月門的小丫頭,還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,本想順手殺了,神不知鬼不覺;豈料染紅霞也在崖下,此女的武名傳遍東海,據說猶勝師妹任宜紫一籌,約與許緇衣相類,是個麻煩人物。「若是昏迷不醒,也還好辦。」蘇彥陞暗忖:「若她神識尚且清醒,只等拉到半空中時,再將繩索割斷,這崖壁四五丈高的距離,摔也摔死了她。」

卻聽耿照大叫:「快走!這附近十分危險,不要靠近!快快離開!」

他探頭道:「小兄弟!你說有什麼危險的?」

耿照叫道:「萬劫妖刀,便在附近!你們若不離開,便以繩索垂將下來,先避一避。妖刀下不來的,這裡很安全。」天門群道聽得一愣,俱都笑了出來。曹彥達忍不住笑罵:「他奶奶的!黃姑娘,妳相好的腦子不清楚啦,居然說下頭比較安全。依我看,妳們就別上來啦。」

黃纓聽他言語粗鄙,大起惡感,只是求生的機會千載難逢,暫不與他計較,掄起粉拳猛揍耿照:「你閉嘴好不好?添什麼亂!」無奈耿照的肩臂肌肉結實強壯,打得不痛不癢,倒是她自己十指指節隱隱生疼,不禁氣結。

年輕道士從臺中搜出十幾條粗索,通通接在一起,沿著崖畔垂了下去。

黃纓見繩頭越來越近,歡喜得差點掉下淚來,回頭對耿照說:「你去將紅姊她們背出來,我先上去,一會兒便輪到你們。」耿照搖頭:「別上去。聽我說,妖刀就在附近……我聞到那股味兒了。待在崖上,只是平白送命而已。」黃纓握住繩索,聽他說得鄭重,頓時猶豫了起來。

蘇彥陞遙遙望見,大聲道:「黃姑娘,煩請妳與耿兄弟幫個忙,將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在繩上,讓我們先將他老人家拉上來。」黃纓一聽,登時不肯放手,急道:「怎不先拉活人,拉死人做甚?」

蘇彥陞道:「魏老前輩是江湖名俠,死者為大。況且,妳二人若都上來了,誰能將遺體縛在繩上?」黃纓不依不饒,只說:「我不管,先拉我們師姊妹仨上去,別的沒商量。」

曹彥達不耐煩了,怒道:「妳再囉唆,老子一刀將繩索砍斷,誰都別上來!」

這下連黃纓都聽出不對:「看來他們要的是老頭兒,不是想救人。」索性繩索一放,冷笑:「是麼?這倒好,姑奶奶不上去了,有種你們自個兒下來。」曹彥達沉不住氣,急忙罵道:「小浪蹄子!妳犯什麼渾?快將屍體縛上!」

蘇彥陞寒著臉低喝:「你才犯渾!閉上你的嘴。」揚聲道:「黃姑娘,妳是聰明人,我不跟妳繞彎說話。妳將魏老前輩的遺體縛好,我拉妳們一塊兒上來,這妳總能放心了罷?」

黃纓還未答話,始終歙鼻聞嗅的耿照突然抬頭,自言自語道:「來不及啦。」問黃纓:「妳信不信我?」黃纓被問得一怔,俏臉微紅,咬牙道:「你要敢騙我就死定啦,姑奶奶剁了你餵狗!」耿照點頭:「讓我先上去。」

黃纓知他不是貪生怕死之人,猶豫片刻,點了點頭。

耿照拉住繩索,大聲道:「蘇道長!請讓我先上去。」稍微退開了小半步,有意讓蘇彥陞看見自己。蘇彥陞皺起眉頭,忽見他背上布包的形狀十分眼熟,心念電轉,不禁一凜:

「是赤眼!」

他見過魏無音持赤眼與幽凝相鬥,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觸人身的方式寄體,持之無礙,心中大喜:「若得赤眼刀,價值更勝魏老兒的屍體百倍!」強抑狂喜,不讓聲音洩漏一絲心情,答道:「好吧!你先上來。」右手握住劍柄,待耿照爬上山崖,便要殺人奪刀。

繩索的一頭綁在崖畔的一株大樹上,耿照試了試緊度,雙手攀住一蹬,沒等崖上的道士們拉起,踏著崖壁往上攀爬。蘇彥陞暗自凜起:「這小子身手不壞!」低聲吩咐:「一會兒他爬了上來,大夥兒並肩子齊上。」眾人會意。

另一名紫星觀弟子屠彥昭嘴唇微舐,瞇眼笑道:「師兄,我瞧那姓黃的小妮子身段不錯,水嫩水嫩的,是不是……這個,嘿嘿。」旁邊的瘦子蕭彥坤怒斥道:「你犯什麼渾!要喝頭湯,輪得到你小子麼?也不問師兄喜不喜歡!」

屠彥昭揍他一拳,冷笑道:「師兄是什麼人物,愛這種鄉下姑娘麼?我聽說那染紅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,貌美如花、性烈如火,像這等罕見的銷魂胭脂馬,才配得上師兄的人才!你少在那兒瞎撩撥!」眾人一陣鬨笑。

蘇彥陞想到赤眼即將得手,再加上尋獲魏無音之屍的大功,心情大為放鬆。那染紅霞他曾在洞靈仙府見過幾回,年紀與自己相仿,的確是個高挑健美、玲瓏浮凸的端麗女郎;若能品嚐那具高高在上、不可一世的嬌美胴體,在滅口之前盡情取樂,倒也是樁美事。

他抑著笑意,板起面孔低斥:「大局為重。事情辦好了,再樂一樂也不遲。」

忽聽曹彥達嘟囔一聲,指著林間:「二師兄,這裡照輩份往下數,除你之外,再來便是我了。那個染紅霞歸你,這一個可得給我,誰都不許搶。」他腿傷不便,擔心不先說好,屆時大夥兒「嘩」的一聲恐後爭先,怎麼也輪不到自己。

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,只見林中行出一條嬌小身影,上身僅著小衣,玉色的肚兜裹著兩團小小乳鴿似的細緻綿乳,渾圓的乳廓線條起伏柔潤,乳首尖翹,光看便覺得觸感無比嬌嫩。

少女裸露出纖細的肩頸,雙肩對比嬌小的身材,算是相當寬闊挺拔,然而肩線瘦不露骨,渾圓有致,襯與細細的頸子、細細的鎖骨、細細的胳膊,精緻可愛之中透著一股結實健美,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躪,一點都不怕會揉碎了她。

她雖然生得嬌小,下身卻比上身要長得多。被雨水打濕的紗裙中,透出兩條白生生的結實美腿,並非是細細直直、如骨瓷般的纖弱之美,而是線條起伏玲瓏,隱含著肌肉的結實與力道、充滿柔軟彈性的一雙長腿。

彷彿呼應著雙腿的健美,少女的臀線渾圓峰起,連接到大腿的部分連一絲贅肉也無,挺翹到教人無法移開雙目的程度,側看彷彿一只曲線驚人的細頸圓瓶,美臀上幾可置物。

天門群道看得呆了,誰也說不出話來。縱使少女繃帶纏頭,只露出一雙空洞的美麗杏眸,小手裡拖著一條粗大的鐵鍊,眾人也不覺有異;雖看不見少女的真正面目,已覺是天姿國色。

少女裸著赤足,貓兒似的窈窕行來。

沾著黑泥的小小腳兒形狀姣美,反而更顯白皙精緻,與赤裸的肩頸肌膚一樣,呈現出一種塗了奶汁似、層層浸裹的滑潤漿白。這潤白是如此之濃,以致膝蓋、肘踝等皮膚較薄之處,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種粉酥酥的橘紅,加倍的柔嫩可口。

屠彥昭「骨碌」一聲,直著脖子猛吞唾沫,差點忘了滑動喉管,一咳之下稍稍回神,喃喃道:「曹胖子,那姓黃的我不要了,給你好啦!我……我要這個。」曹彥達嗯嗯應了兩聲,才省起他說的是什麼話,怒道:「放屁!她是我先看到的!」

蘇彥陞惦記著即將得手的赤眼刀,也不理曹胖子的渾話,見耿照離崖頂只剩丈餘的距離,迫不及待伸手拉索。

耿照一躍而上,忽然抓著他向前一撲。

蘇彥陞重心不穩,被推倒在地,心想:「不好!這小子早有準備!」正要起身,一片潑漆似的滾熱漿液兜頭撒落,澆得他滿頭滿臉都是;伸手一揩,卻見滿掌黑紅,濃重的腥刺味衝鼻而入,竟是鮮血!

他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血。

愕然抬頭,但見一柄巨大的鐵鍊石刀揮灑開來,攔腰掃過三名師弟,那三個人形就這麼硬生生「爆」了開來,所有的肢體形狀一瞬間粉碎殆盡,滿腔的血漿如瓶破汁流,隨著殘肢肉塊崩潰湧洩,轉眼便淌了一地。

蘇彥陞瞠目結舌,連聲音都發不出來,鞋底踩著血污一跤滑坐在地,顫抖著倒爬幾下,手掌「唧」的一聲,忽然按進一團溫熱濕黏之中。緩緩轉頭,赫見屠彥昭雙目圓睜、滿臉披血,頸部以下攤成一片絞肉似的濃紅汁塊,白森森的斷骨四叉戟出,彷彿拗彎了的梳齒。

他按壓之處似是一團臟腑,手落漿出,溫熱的血汁混著膏脂,不住汩汩液湧,似乎還在跳動。

蘇彥陞慘叫一聲,忽覺頸後風動,岩柱般的獰惡巨刃轟然掃至,千鈞一髮之際,被耿照推著滾倒開來,堪堪避過;「嘩啦」一聲骨拆肉散,數不清的碎肉斷肢飛落在兩人身上,幾乎蓋滿。

「快走!」

耿照勉強從滑膩的血漿中撐起身子,拖著蘇彥陞往烽火臺奔去。

蘇彥陞兩腳發軟、頂髻搖散,一頭亂髮被血污漿住,忽然發瘋似的叫喊起來,雙手不住亂搖;耿照膂力強橫,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往後拖,「碰!」一腳踢開了烽火臺的入口大門,拖著蘇彥陞往二樓。

這烽火臺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邏哨所,底部以土夯成硬台,其上的建築則是簡單的木構:二樓是整片「回」字型的木製平台,四周搭起掩護射擊用的女牆,上覆牛皮篷頂;平台中央挑空,從一樓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磚製的積薪槽。一旦外敵來襲,於此間堆起柴草、乾牛糞燃燒,其煙筆直入空,數里之外清晰可見。

耿照將他安置在平台上,透過女牆箭垛往下望,臺後的小校場已成一片血池塘,十餘名紫星觀弟子通通化成紅漿上漂著的殘肢斷體,有些被砸得糜爛不堪,有的卻指掌宛然,能清楚看出平滑齊整的斷口。

他隱約覺得奇怪,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只見碧湖拖著萬劫刀柄的粗大鐵鍊,靜靜地立在血池塘中央,雪白的裸足踩著一地黑紅,顯得加倍白膩。

(她的身體……已經開始適應這把刀了。)

碧湖被萬劫刀附身時,持刀的姿勢與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,明明身子輕盈,動作卻很笨拙;以細瘦的胳膊扛起巨刀,更是無端消耗肌力。經過一夜的時間,她的行動逐漸回復成小個子的靈活敏捷,走路開始有了少女的嬌美韻致,改扛刀為拖刀,出招也多以鐵鍊發動……

而鐵心木的氣味,證明她已開始修習萬劫的獨門武學《不復之刀》。

——但,什麼是《不復之刀》?

耿照抱著頭,幾乎想一把擰將下來;無奈腦海之中還是空空如也,什麼都想不起來。「可惡!」他咬牙切齒,努力回憶著萬劫刀與鐵心木之間的關連,忽聽蘇彥陞尖叫:「快!快叫人來!都殺光了……都死光啦!」從懷中摸出一只火號銅管,對天一拉,「咻」的一聲尖銳聲響,煙火衝上白日青天!

大白天的看不見火花,然而那只信管不停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,碧湖身子微微一顫,空洞的眼眸望向臺頂。「糟糕!」耿照趕緊奪過來,遠遠擲出,已然來不及了。

碧湖拖著萬劫刀點足掠至,鐵鍊「喀啦啦」的一甩,石刃呼嘯而來,轟的一聲巨響,烽火臺的木構塌去一角!偌大的四角木臺搖搖欲墜,碧湖正要揮出第二刀,陡聽一聲長嘯,馬蹄聲才在林間響起,一道黑電似的巨大馬影已穿出樹林!

馬上之人正是「策馬狂歌」胡彥之。

他著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觀弟子後,便折回原路,循跡找尋蘇彥陞一行的蹤影。胡彥之周遊天下,曾拜師學過無數雜藝,精擅一門名喚「縮地法」的捕獵追蹤之術,其實已尋至附近。仗著那罕見紫龍駒的神異腳力,一聞本門警訊立即趕來,遙遙望見一地的血池殘肢,驚駭之餘,不覺動怒:

「妳是何人?竟敢如此殘殺!」按住鞍上的並鞘雙劍,便要擎出。

他與碧湖之間相距約二十步,便是算上了鐵鍊,猶勝萬劫之長;但以紫龍駒的速度,卻是眨眼可至,碧湖絕對不及回刀出手,雙方可說是勝負已定。

耿照探出女牆,正想叫他劍下留情,勿傷了碧湖姑娘的性命,腦海中電光石火一閃,無數掠影殘識陡然間組合起來,終於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體是怎麼來的,急得大叫:「小心她的刀——」卻見紫龍駒四蹄交錯如影,雪一般的長吻烈鬃已突入十步之內!

碧湖果然不及揮刀,靜靜而立,平舉萬劫。

胡彥之迎著刀尖一歪頭,控馬鑽入內側,順勢倒出劍柄,便要出手——

耿照阻之不及,最後一個「氣」字方落,胡彥之忽然向後仰倒,額間綻出一蓬血花,手指鬆脫劍柄;紫龍駒的吻部濺出鮮血,迎風披額,覆住整隻左眼。那馬前腳跪折,龐大的身軀「碰!」一聲側倒在地,向前滑出丈餘,連滾了幾圈才又一躍而起,矇著頭竄入林中,不住撞斷枝葉。

胡彥之被拋下馬背,一路滾到血池邊緣,伏地動也不動,血膩漸漸濡上衣衫。

人如流星馬如龍。名動東海的「策馬狂歌」卻在一瞬之間,人馬雙雙都被制伏。

這就是妖刀萬劫的獨門絕學。隱藏在粗獷猙獰的石刃中,片物無聲、殺人無形,既殘暴又細膩的無形刀氣——

「不復之刀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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